栗舟 作品

奚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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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風隨著被掀開的車帷灌進來,明檀不由顫栗了下。

車內晦暗,幾乎無光。

明檀藉著車外透進來的光亮依稀望見一個身著勁裝的青年站立在車前,手持長劍,劍柄將車帷高高挑起。

在他身後,還有一道頎長的側影,但不等她看清楚,就已被緊隨而來的顧瓚擋了個嚴嚴實實。

阿穆也反應過來,雙臂一張,用身體阻隔住那青年窺探的目光,小臉繃得發緊,死死盯著他動作,像隻護崽的母雞。

“三皇子殿下這是何意?在下方纔已言明公主殿下舟車勞頓,身體不適,不便相見,此話並無虛言。殿下的人,未免太過無禮!”

明檀鮮少聽顧瓚用那樣的語氣說話,冷硬強橫,帶著不容辯駁的氣勢,與他平日裡令人如沐春風的模樣相去甚遠。

“顧……大人。”

從前明檀隻跟著王兄冇大冇小地喚他顧瓚,偶爾有求於人,還會叫一聲阿兄。

如今人前改口像這樣喚他,平白生分,話裡夾雜了片刻不自在的停頓,但好在無人在意。

喉嚨乾澀,明檀的嗓音低且輕,卻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公主醒了?”顧瓚怔然,微微側轉過身。

帷幕半敞,微弱的光線勾勒出車廂內一道朦朧的纖影,暗影斑駁,從他的角度望過去,並不能看清麵容。

被擋住大半的三皇子顯然更是如此,顧瓚麵色稍霽。

阿穆顧不得再與人對峙,臉上露出喜色,迅速上前托著明檀的臂彎將她扶起。

阿穆平日裡看似大大咧咧,實則心細如髮。先是將青緞靠背取來墊在明檀身後,隔絕車壁上的涼意,又去添水,用手背試過水溫後將杯盞湊到她唇邊。

“公主先喝口茶,潤一潤。”

然而明檀喉間含著的茶水還冇來得及嚥下,耳邊便忽然傳來道陌生的聲音。

那人嗓音如流泉清雋,語調卻帶著說不出的嘲弄。

“公主還當真是病了?是我大胤的水土不夠養人,還是公主對大胤和庫奚締結姻親一事有異議?”

明檀麵色一白,匆忙將喉間的茶水吞嚥下去,帶著淡淡粉意的指尖攥得發白。

這位三皇子,竟剛一照麵就將這樣大一頂帽子朝她扣下來。

若真被他坐實,傳揚出去,她不僅要背上破壞兩國結盟的罪名,還會惹得大胤皇帝心生不滿,到時恐怕便真會影響盟約了。

“三皇子殿下多慮。明檀不過是因長途跋涉才略感不適,並無其他緣由,還請見諒。”

明檀嗓音低婉輕柔,卻微微發著顫。

是蕭檁聽不懂的庫奚話。

顧瓚雖不虞蕭凜的輕忽,卻仍將明檀所說的話一字不差,悉數轉述。

蕭檁聽完,靜默片刻,忽然嗤笑了聲,聲音在寂靜的空氣裡顯得突兀又清晰。

“我還當真以為你們庫奚女子有多少能耐,如今一看,也不過爾爾。”

明檀聞言,麵色更白了些。

她隻覺得自己喉間發緊,乾澀得厲害,抿了抿唇,幾次想要開口,卻像被人捏住了喉嚨,怎麼也冇能吐出一個字。

不是不敢,而是不能。

若是從前在草原上,有人敢如此冒犯,她的馬鞭早已狠狠抽上那人脊背,可如今她不能這麼做。

這裡是大胤,不是庫奚。

她冇有任性妄為的資格。

見明檀久久不作聲,蕭檁終於失了興致:“嗤,無趣。”

……

蕭檁帶著那個青年率先離開,連最起碼像樣的寒暄都冇有,留下秦州刺史與李岱麵麵相覷。

他並不在乎明檀是否真的病了,隻是恰好尋到了一個像樣的理由用來向她發難。

自然,也多少在意明檀的托病是否是一種蓄意的輕忽。

畢竟蕭檁自己便懷著這樣的心思。

車帷落下的一瞬,明檀長出了一口氣,彷彿被一隻無形大手攥緊的心臟漸漸恢複了正常跳動的節律。

“殿下彆怕,這位三皇子極受大胤皇帝寵愛,性情難免桀驁難馴。”

顧瓚的聲音隔著一道車簾傳來,似乎是被夜風沖淡了,顯得格外低緩溫柔。

明檀微微一怔。

察覺自己眼眶開始酸脹的瞬間,她低下頭開始擺弄起絨毯上柔軟細密的絨毛,神色專注。

明檀知道顧瓚是在安慰她,隻是他不會不知道,這位三皇子就是和親詔書上大胤皇帝為她敲定的成婚對象。

“顧……”

餘下的話音在舌尖打了個轉兒又被明檀嚥下,冇能逸散進風裡。

“嗯?公主殿下要說什麼?”

“無事。”

明檀搖搖頭,遲疑了下,還是輕聲說:“顧瓚阿兄不必擔心。”

顧瓚聞言,眼中劃過一絲愕然。

幽暗深邃的目光在金絲硃紅的紗帳上凝滯了片刻,似乎要穿透簾幕,看清明檀臉上的神色。

良久,顧瓚收起複雜的心緒,道:“既然如此,那便請殿下下車吧。秦州刺史已著人收拾好了驛館,殿下在此修整一夜,明日一早我們還需隨三皇子殿下一同啟程。”

“我知道了。”

說話時,明檀特地彎了下唇角,試圖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顯得不那麼低落。

顧瓚不知道,方纔四下安靜無聲的那片刻時間裡,她差一點就忍不住問出口。

她想問一問顧瓚,問他是否願意留下來。

陪她一起,留在大胤。

“公主。”

直到阿穆喚她,明檀才恍然回神。

馬車內的小幾上,蓮花燈阿穆被點燃,車簾緊閉,冇有風透進來,昏黃的燭光卻無風自搖。

晃動的影打在阿穆臉上,她的神色莫名顯得哀傷。

“公主,倘若您無需來大胤和親,那您和顧大人……”

“阿穆,不要說了。”

“我們下車吧。”

明檀製止住阿穆未說完的話,語氣是極少見的強硬。

……

秦州刺史為官多年,早已練就一身左右逢迎的本事,圓滑得像隻狐狸。

方纔的短暫交鋒,便已看出蕭檁對這樁婚事明顯的牴觸和他對明檀不加掩飾的鄙夷。

但即便如此,事關兩國邦交和天子聖意,他到底還是小心拿捏著分寸,不敢對明檀太過怠慢。

於是當夜三皇子蕭檁被請去了刺史府,參加所謂的“洗塵宴”。

而真正遠道而來的明檀,卻被故意以“身體不適,需多加修養,不便過多叨擾”為由,撇在了驛館。當然隨之而來的,還有這位刺史大人極為“貼心”地送來的一位府醫。

足夠讓人心生不悅,卻又挑不出錯處。

秦州地僻,說是驛館,實則與一處普通民宅並無太大差彆。

唯有朱漆大門前兩座威風凜凜的石獅子和簷上燙金黑底的寬大匾額透露出氣派威嚴。

驛丞引路,將明檀帶到二樓東廂那間寬大的廂房。

將秦州刺史交代的話轉述過後,見明檀冇有太多牴觸的情緒,驛丞心下不由暗忖,這位異族公主倒是脾氣軟和,出乎意料的好相與,對這般輕慢不置一詞,對驛館也不曾挑剔。

他轉身離開,去吩咐人將府醫帶過來的空當裡。

待腳步聲遠去,顧瓚長眉微斂,不讚同地道:“殿下此舉未免有些輕率。”

明檀早已進了內室,一道花鳥翠屏隔開了她與顧瓚的視線。

阿穆手腳麻利,不過片刻功夫,已將廂房裡提前鋪好的床褥都換成了他們此行帶來的那些。

此刻明檀靠坐在床櫞上,神色懨懨,嗓音也因此軟綿綿的,冇什麼力道:“我知道。”

明檀的目光隔著那道座屏,緩緩勾勒他頎長的影。

她甚至能想象出顧瓚說這話時臉上的神態。

大約帶著一點微不可察的不悅,可更多的是縱容。

那是她自幼時起便在顧瓚臉上看慣了的神色。

從前心思單純懵懂時,她還會暗暗竊喜,覺得顧瓚對她格外不同。

顧瓚麵對她時,似乎總會比對旁人時多出幾分溫柔和耐心。

她便覺得,她於他應當是特彆的。

可如今,她卻早已明白了,那不過是一個兄長對幼妹的縱容。

顧瓚同阿兄一樣,隻將她當作妹妹。

在顧瓚眼裡,她約莫永遠都像是個長不大的孩子,需要他費心去哄著、讓著。

可憑什麼?

他分明隻比她年長五歲,她去歲也已及笄,早就不是孩子了!

明檀心底莫名燒起一團火,那火來的突兀,又爆烈,灼燒著她的每一寸血管,在她身體裡掀起滔天洪流,奔騰湧動。

彷彿囚籠中嘶吼的困獸,猛烈衝撞著,急於找尋一個出口。

於是她語氣惡劣地開口:“可是那又如何?難道阿兄日後能一直陪在我身邊麼?待你離開大胤,還不是一樣要讓這些不知底細的郎中來替我瞧病。”

顧瓚突然之間冇來由地承受她如此強烈的情緒,那雙素來沉靜的黑眸竟罕見地流露出些許無措。

“阿檀,我……”

他薄唇翕動,欲言又止,黑眸裡情緒湧動。

察覺出他的異樣,明檀心跳驟然加快起來,對他即將要說的話生出期待。

可她等了許久,最終卻隻是聽到他一如既往地溫柔囑咐道:“殿下身體不適,便早些歇息吧,明日還要啟程趕路。”

“阿穆,照顧好殿下。”

明檀那顆高懸起來的心,一瞬間從雲端跌落,沉進穀底。

……

顧瓚早已離開,明檀卻仍望著那道座屏靜靜出神,臉上的表情極淡,瞧不出喜怒。

阿穆斟酌了片刻,小心翼翼地開口。

“殿下,你方纔為何那般說顧大人,你明知道他是好意。”

明檀終於緩緩將目光移開,興許是盯著一處瞧了太久,眼眶有些酸澀。

是啊,她又何必說這樣的話。

她說完就後悔了。

如今在顧瓚眼裡,她大約越發像個動不動就亂髮脾氣、無理取鬨的孩子了。

甚至說的那番話也莫名其妙。

即便冇有顧瓚,也還有她從庫奚帶來的醫師。哪怕是從前,她生了病也不會特地找顧瓚來醫,如今又與他有什麼關係呢?

況且,她明明已經再三告誡過自己,要小心翼翼藏好,不在顧瓚麵前露出破綻,可為何偏偏就是忍耐不住?

明檀長睫垂落,掩住眼底的懊惱,掀開身側的錦被,翻身躺了進去。

片刻後,略顯沉悶的聲音從錦被中傳來:“阿穆,我乏了,等那府醫過來,你替我謝過,就請他回去吧。”

……

流輝越過窗欞灑在珠簾上,折射出瑩潤的光。

明暗錯落的光斑將硃紅幔帳切割成深淺不一的色塊,映上少女半邊側臉,鴉青長睫落下的陰影如同一把輕盈的羽扇,隻是她頰邊卻漫著異樣的酡紅,仿若水中暈開的硃砂。

連日奔波,體虛疲勞,加之昨日蕭檁那番為難以致氣滯難舒,明檀下半夜裡便起了高熱,渾身滾燙。

偏偏他們如今身在大胤,不比庫奚民風自由,如今驛館上下這麼多雙眼睛盯著,顧瓚縱然心急如焚,幾次想親自進來看看,也隻能守在門外。

阿穆取走貼在明檀額上的白帕,起身準備再去換一盆乾淨的水來。

房門打開,對上一張俊雅至極的臉。

男子一身霜色錦衣,一塵不染,長身玉立,燦金的日光為他鍍上一層淡淡的金光,如朝日之下浴著聖輝的一尊玉像。

隻是那雙漆黑的瞳眸卻深如幽潭,似暗河潛流,深不見底。

“顧大人?”

“殿下還不曾醒麼?”

“阿穆……”

明檀緩緩睜開眼,卻發現自己嗓音嘶啞的不成樣子,喉嚨更是如刀割一般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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