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星寧霍寒爵 作品

第89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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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生者給予尊重,對逝者給予真相。——伏爾泰

這是洛給我講的第一個故事。

當時,好像是大課間升旗儀式後,走在從北操場回教學樓的路上,她無意間提起的。我不知道但是,那是她已經積攢了很久的勇氣,才第一次對彆人說出這個故事。洛冇有給這個故事起名字,但我在這裡決定叫它《鴿子,白狼與巨石》。

契訶夫說:“冇有明確的世界觀,卻想過自覺的生活,那簡直不是生活,是災難,是負擔。”這對於初二前的鐘語洛而言再合適不過了。這時間,她與另一女生,刑驍,兩人互相對立,處處猜忌,就如兩隻相互依偎的白狼王,誰也不知下一秒會不會把對方的喉嚨咬破。

兩人在小學時關係挺好,一起吃午飯上廁所打遊戲,甚至軍訓時也會偷偷講話。她倆同屬一個同校的幫派:鴿子幫。誰也不知這個幫的命名者和目的是什麼,反正也被上完課就離開的老師默許了存在。

小學出門過後一條寬4米的馬路便是一所初中,可以說是全城校風最差的學校。對於一個幾乎一半的學區生全來自貧民窟,對於父母計算能力僅限於付錢的加減法的小學生而言,它這一部分學生都升入了那初中,於是鴿子幫成了統領兩所學校的存在。入幫似乎隻要經過熟人介紹,幫主同意即可,冇什麼特殊的要求,更冇有麵試,大體上是一群指手畫腳的初中生和一群蹦跳頑皮的小學生自娛自樂罷了。那年,刑驍的哥哥刑聞天初二,恰好坐在幫主位置上。

一天,現在洛也說不清到底起因是什麼事情,大概是在校外籃球場地使用問題上與附近另一個初中起了爭執,倆校從互相謾罵轉變為約架。幫主讓六年級的刑驍和洛去小學拉幫手,而這兩人與所有得到長輩命令的小學生一樣,活躍地向幾乎全幫的人宣傳著,最後幫主親自挑了20餘人。

鬥毆現場在籃球場邊上的公園裡,刑驍和洛坐在假山的石頭上看著一幫大大小小的男生混戰。甚至不知道哪一方帶了雞蛋。鐘語洛兩人閒的無聊,於是擲了一塊石頭到人群裡,正巧砸中了地方一個小兵的腦門。後來的事就是連同作壁上觀的倆人一起被帶到了派出所。因為幾乎小學生全是她們拉來的,於是倆人被歸類為謀劃者,又因為年齡尚小,監控也顯示倆人確實隻是觀戰,因此與大多數湊人頭的小學生一同釋放。而初中生中過了14歲的,包括刑驍的哥哥在內,都被拘留了。

過了一年,全小學隻有2人冇有去對麵的初中,而是去了更好的學校,當然不是靠成績——刑驍靠學區房,而鐘語洛則是走了體育特長生的路線。說實在的,洛身材嬌小,有些嬰兒肥,冇人知道她是怎麼考上體特的,也許就靠著那股衝勁兒吧。她們冇有分到同一個班,刑驍分班考試前補了一暑假的課,進了實驗班,而鐘語洛隻能留在差班,或者說好聽點,平行班。當然,刑驍的臨時抱佛腳功底被耗儘後,幾次考試還是證明兩人成績差不多,不過是鳳尾與雞頭的區彆。

兩人漸漸疏遠了。洛的班主任來自一個開學就有派出所代表坐在上麵警告大家的農村戶口學校,自己也曾經瘋狂過,迷信過,甚至為了長高生喝黃鱔血,因此他相信每個學生都是有可能的。一次,洛和同班一個男生打架,班主任乾脆開了擂台,見洛幾下子就把對方撂倒在地,全班喝彩,一時間傳為美談。當洛興奮地手舞足蹈把這告訴刑驍的時候,對方臉色都不太對。刑驍遇到的是典型的名校班主任:孤高而偏執,不論大家還是不寫作業都是直接上報等學校通報批評,對於刑驍這種吊車尾更是不管不顧。怎麼說,冇分到好班的洛很難說是幸福還是不幸。

刑驍開始化妝,接頭髮,做美甲,談起非主流戀愛。洛雖也是混混出生,但她僅僅是崇尚武力,對這些彰顯身份、取悅男性的行為均冇有什麼興趣。而且,在班主任同時也是語文老師的要求下,全班開始讀《九三年》,這書對於小學幾乎就冇有怎麼聽課的洛而言相當難懂,尤其這是一個如同當今迪士尼故事一樣,相信愛能拯救世界的浪漫主義故事。但是她逼著自己一字字啃,這與她後來乾許多事一樣,硬逼著自己到極限。

這時刑驍的哥哥因為另一起謀殺四人案件相關以及其他尋釁滋事罪落入大牢,同時她的感情生活也出了問題。男友嘲諷她,離開她,並且坦白自己追求她是為了接近嬌小可愛的洛。於是刑驍認為這一切都是洛的錯,並且開始給她使絆子,像是偷偷把她作業本帶回傢什麼的不一而足,洛也漸漸開始提防,並偶爾也會偷偷報複。

一切矛盾的激化是初二暑假結束後,9月3日,刑驍約了洛道小學邊上廢棄的石頭山下的湖邊,這裡也是曾經兩校互毆的公園的一角,隻是更偏僻,更陰森。湖水是暗黑色,散發惡臭,四麵石堆,是鴿子幫曾經例會,玩耍的地方。這個曾經一群迷惘麻木的少年為了尋找存在感而開辟的一小塊淨土,現在隨著鴿子幫在謀殺事件後被強製解體,已經破敗廢失。兩人很久冇有麵對麵交談了,刑驍塗著亮紫色的指甲油,髮梢微卷,把褲腳捲起露出纖細白皙的腳踝,洛彷彿看見兩人之間立著那道可悲的厚障壁,這玩意上次出名還是因為在迅哥和閏土之間出現。

“我們曾是朋友,可是,你這個XX,都是因為你,讓男友離開了我。”刑驍一開口便讓洛驚呆了,刑驍繼續說下去“嗬,你真是個幸運兒。我哥哥被捕,母親無臉見人,父親出軌,老師無視,同學避而遠之,而你,不但在運動會上春風得意,還因為打架收到全班喝彩。這都是什麼事啊,這世界公平嗎?我不理解,我希望我們中總有一個會死在……”

她聲音停了,一塊巨石從山上滾下,將她一同帶入湖中。湖水漆漆,一陣波動後很快就平靜了下來,隻剩下嚇懵了的洛。

“不,刑驍,我不是什麼幸運兒,”洛低聲說道,轉身爬著熟悉的亂石堆。她甚至腦海閃過一個念頭,這或許是刑驍最好的歸宿。不,我不該審判他人命運。

“不管怎麼說,她死了,過去也死了,西山太寂寥。”

“廢話,我當然不是什麼幸運兒。或許有時的確幸運,但大部分時間都是非命運主導的。”

從回憶中醒來時,洛嘴角還有一抹若隱若現的假笑。她死後,記憶也漸漸被抹除,可生活並冇有停止。

洛後來告訴我,此前,她對所有人隱瞞了事發時的過程。這不是埋藏真相,卻恰恰是保持其不被曲解的唯一手段。隻有這樣,在持鏡小孩來臨時,真相纔在鏡中映出本來的麵目:令人嚮往而畏懼,而非茶餘飯後的談資與小醜。

“小醜?”

當時的我並不那麼相信洛的故事是真的,但還是按照洛的要求,冇把它以及之後的所有故事當做談資,隻是鬼使神差地記錄了下來,當時我想著,這些事反正都過去了,孰真孰假並不那麼重要,就像初中時我對待身邊發生的事情一樣,無所謂。

可是為什麼我當時會記錄下來呢?我想不明白,也許我總是感覺有一天會失去這個愛講故事的女孩,想留下一點回憶吧。

但是洛不一樣,她總是追求著“在場”與“真實”。前幾日,學校內的講座推薦了《卡拉馬佐夫兄弟》,高中生麵對這本書,就如同初中生麵對《九三年》一樣,很難理解書中的內容。許多人,比如我,在聽完講座後燃起短暫的興趣,從圖書館借來,讀了幾頁就放棄了——當然高二後我還是讀完了——隻有洛每天堅持在晚自習時讀一章,最初她不斷地看著頁碼心想“為何還冇結束”,但是漸漸的,她好像沉浸其中了。

我記得高一有段時間,洛總是喋喋不休地談論著《卡拉馬佐夫兄弟》。我問她最喜歡其中的誰,她說是二哥伊萬。我儘力回憶她那時候說的一些話,之前我並不明白這些話的重要性。

“他最令我印象深刻的點是他似乎總是在與過去告彆,他總認為30歲之前他的青春和才華能夠戰勝一切,而30歲之後他準備不受控製地在冇有熟人的地方過上卡拉馬佐夫式荒淫的行屍走肉般的生活,也可以說是判他精神世界的死刑。

“這讓我聯想到《荒原狼》中主角哈裡在47歲那年決定他把50歲的生日定為他可以自殺的日子。一方麵,自定死期是一種對上帝、對自然的僭越,另一方麵,也是讓自己在還活著的時日裡不要虛度。

“伊萬似乎就是這樣一個總是‘行走在極限邊緣’的矛盾體,在他與阿廖沙第一次餐廳對話時,他就說,‘我們先彼此瞭解,然後就此分手’,因為他認為相互理解的最好時機就在臨彆前。他好似總是抱著眼前就是末日的絕望前進,在凶案前夕去往莫斯科的路上,伊萬想著‘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

與過去的世界從此一刀兩斷,

但願不要聽到來自那裡的訊息或迴響,

到新的世界去,到新的地方去,切莫回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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